每當覺得自己就快能觸及現實的時候,它總無情的從我的身邊跑開,頭也不回的跳進了那灘渾水之中。
但也可能單純的……只是我畏懼那一切的……
放開了那雙本該握緊的那雙手吧。
「為什麼……」
當時我癡癡地這麼問道木雨。只是一昧無助、不解一切的開口,卻沒能發覺當下的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看著他苦笑著離去的背影,我真想咒罵自己的遲鈍,咒罵那些來得又急又快,又不易使人察知的現實。
於是那天晚上,我伴著窗外下著的連面細雨徹夜未眠的思忖著、後悔著。
……上一次來大概是這傢伙搬家的時候吧。
趁著休息日,我撐著傘來到廟口附近巷弄裡的舊公寓區。
就我所知,林彣萱向來不是很在意住宿的地方,所以既使是這種邋遢到不行的地方她也能夠安穩的入住。真的是難以想像一個讀到台大的高材生,對自己身活的要求可以這麼低。
走上樓梯,我在窄小的樓梯間找到了寫著八一五的門牌,確認門前他常穿的夾腳拖還在那裡後便伸手按了鞋櫃旁的電鈴。
「誰啊──不好意思,你要找的人不再喔!」
聽到這感覺就像醉漢般的發言,我便嘆了口氣。
「林彣萱。」
我冷冷地在門前叫了門另一頭那個正在裝死的人的名字。
「………」
「林彣萱……」
大概是聽到我低沉的口音吧,她有些戰戰兢兢的轉開了鎖頭,稍稍的側出了臉。
「……原來是妳啊,信好不是葉館長,不然我看她又要抓我去照顧詹伯父了。」
「可是很不巧,我正好要問的就是關於這件事。」
「……」頓時,她把眼皮闔上了一半,露出了一副不耐煩的模樣,「我累──」
「妳所說的該來的跑不掉的那件事到底是怎樣,妳最好不要躲躲藏藏的了。」
「……」
聽到我這麼說的彣萱嘆了口氣,不是很甘願的拉下了鍊在門上的鎖鏈後回頭走進了屋內。
「記得拖鞋就好──」
進屋子之前,我不知道為什麼的雞婆地將門口的一團亂給收拾乾淨。
一進到房間裡,燃燒檀香的芬芳隨之撲鼻而來,且讓人很意外的是林彣萱的房間似乎並不如我起初見到的,是個雜亂到難以忍受的套房。
「妳……收拾乾淨了。」
「我房間本來就是這樣啊……妳該不會還把記憶停留在剛搬家時,我懶得整理的狀態吧。」
「……」
「唉……算了。」她嘆了口氣後整個人倒進了懶人椅中,「回正題。想必妳會這麼說是因為已經碰上那件事情了吧。」
聽到這番話,我不禁嚥下了一口氣,並戰戰兢兢的開口。
「除了榮燦伯父離家出走之外,詹家是不是在更早之前發生過什麼事……」
這是我在昨晚胡思亂想之餘,僅少數能說的上想通了的事。
經過前後比對,榮燦伯父口中所說的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以及木雨那時所說到的騙局,我不難推測出這樣子的結論。
詹家表面上的和諧其實都建立在某個不為人知的祕密之上。
「妳終於有感覺到不對勁了嗎。」
「終於……?」
我不解彣萱這話的用意。
「對,終於。事實上這件事情其實在高中的時候就隱約能看出一些端倪,」她一邊說著一邊拿起了電視的遙控器,隨意地在幾台新聞間游移,「為什麼詹伯父要離家出走;妳是不是已經停止了懷疑這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的緣由不是眾所皆知嗎……」
聽到我這麼說的她冷冷地笑了兩聲。
「讓妳們這麼覺得便是那個說謊者最初的目的。」
「……?」
「妳會覺得一個大男人在自己妻子過世後,因而難過到外出流浪散心嗎?我是覺得這樣子的人能活到這麼大歲數也是不簡單,那又更何況是家庭壓力較大的詹家,這種事情怎麼想都不可能會發生。
再加上詹伯父說過的那句話,要我不懷疑真正的原因才有鬼呢。」
……老爸那時候的批判,我還是覺得是錯的。
講到這裡,我便回想起了榮燦伯父當時的這句話。
「詹爺爺……他。」
「沒錯,那個臭老頭或許就是詹家一切騙局的契子之一也說不定。」
彣萱這肯定到不行的口氣,讓我不由自己主的嘆出了:「怎麼可能的會有這種事」的話。
「所以我才會說妳對那件事情早放棄了懷疑,這才會搞的妳現在茫茫然的。」
他聳了聳肩後,將不斷轉台的那隻手撐到了後腦勺。
「……」
──這波因為季節而滯留的風面,我想應該會讓不少人抓狂吧。
氣象預報主播所說的這句話正巧填進了彼此沉默的空檔。
而首先打破沉默的林彣萱不知道為什麼的露出了笑容。
「……還真是剛好。」
「……?」
「沒什麼,只是覺得一切都太過於巧合罷了。」她嘆了口氣後關上了電視,「而至於這整起變故呢,我還沒能找到能夠證實這一切的關鍵,所以我也就不好意思胡說一通了。只是……」
「只是……?」
「我認為關鍵的那個人物就在詹家,而那個人有很高的機率會是木雪小妹。」
聽到這裡,我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一個看起來沒有分毫格格不入的人居然會是這一切的關鍵?
「不可能。」
我斬釘截鐵的這麼認為。
而林彣萱聽到我這麼說則是無奈的笑了出來。
「妳又來了,又是這麼先入為主的認為她人就是自己所想的如此。」
被她這麼一說,頓時間我不知道為何啞音,無法說出半句反駁的話來。
「就像是妳早認定了我不在乎生活品質一樣,妳認定過的事情就放棄了懷疑。這樣妳是永遠不會得到真相的。」
「……」
此刻的心裡我是百般交織的複雜,那種感覺或許是因為林彣萱說破了我心中矛盾,亦或是自己懷疑起自己的笨拙所帶來的產物。
──
「妳應該明白我就是這樣的人。」林彣萱一邊說著這樣的話一邊用熱水沖開馬克杯裡的即溶咖啡,「這並不是我刻意在撥妳冷水,更不可能是厭世所說出來的偏激言論──」
「妳只會說妳自己覺得對的話。」
我的這句話像是上下聯似的銜接在林彣萱說了一半的話後頭。
「看來至少這一點妳是瞭解我的。」
聽到我這麼說他喜聞樂見的聳了聳肩。
「……」
她將那杯味道詭異的咖啡遞上了矮桌子上,隨後靜靜地倒進那張像是王位一般的懶人椅上。
吸了一口杯子裡所飄出來的熱氣,過度苦澀的氣味讓我難掩厭惡的神色。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我才能清楚的明白自己並不是在作夢。
「那麼我就直說了。我之所以會答應葉館長之後接踵而來的麻煩事,其中有一點就是我想要弄清楚關於木雪的事。」
在熱水燒開之前林彣萱一臉從容的在流理臺旁一邊沖洗著水壺,一邊說起這樣的話。
「當我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我便想到了帶退休的葉館長應該會是助我一臂之力的人選。」
「為什麼?」
「因為她是公務人員,只要靠一點關係調些資料也比較容易。」
「……」
當下的我以為這種如電影般的劇情已經很誇張的時候,殊不知之後的那些話更是讓我傻眼。
「我調了木雪的一些基本資料,這才發現其中一份待些毀資料中寫到的血親欄是完全不同的人。」
「完全不同人甚麼意思……不會是搞錯什麼了吧。」
她似乎不是很意外我會說出這樣的話,淺淺的笑了兩聲之後繼續開口。
「雖然我也不是不認同妳的懷疑,但不是所有公務人員都像這邊郵局那個老灰仔一樣,辦事情況亂的不像話。」她從抽屜裡拿出了一罐UCC的即溶咖啡後換了個話鋒,「而說來那份待銷毀的資料建檔的日期正巧是距今日二十三、四年前的事情。」
「……」
「然後講到這我就好奇地想問了,詹木雪這個正值花樣少女今年的芳齡是……?」
二十四。
口中的這個答案像是禁語一般的堵塞在我的思緒與咽喉之間。
她似乎從我的神情裡知道了答案,氣定神閒的開口:「這樣還能算是巧合、意外嗎。」
「……我會找機會去搞清楚這件事的。」
「奉勸妳不要。」
「為什麼這麼說……?」
「妳……不,這件事情嚴格來說我們都沒有理由插手去管。」
「可是現在的木雨明顯需要別人的幫忙……妳應該也看的出來吧。」
「就只怕我們插了手反而給木雨幫了倒忙,這樣子妳會比較甘願嗎。」彣萱眉頭一皺,頷首低語,「木雨也不是孩子了,這樣子汲汲營營的插手管事反而得不到甚麼好下場。」
聽完這些話,我難耐著口中的苦澀,半句話也接不下去的處在原處,繃緊手心。
林彣萱看了掛在電視正上方的掛鐘,嘆了口氣:「好了,我也差不多要出門了。」
「去哪……?」
她拉起手邊的連身大衣,快步走向玄關處,「去找秋風喝下午茶囉,妳可別來湊我熱鬧。」
「……」
「反正我們各自都有該做的事情,就別問那麼多了。」
……這傢伙變臉還真的比翻書還快。前幾分鐘還嚴肅的說著一板正經,換一個時間卻又能笑笑地跟男人去獨處。
我嘆了一口氣後,打算跟在她的身後往屋外走去。
就在我拿起包包準備起身的時候,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頓時傳來聲響。我完全沒有細看螢幕上的電話便不禁意的邊走邊接起了電話,半晌,一個語氣沉重、陌生的女性娓娓道來。
「請問您是卓銀永和卓金勇的家人嗎,我們這裡署立醫院。」
聽到這裡,我心一突,汗水像是烈日下的融冰一樣不停的滑過腰脊。
「是……我是。」
我顫抖著口吻,似乎不用聽對方回話就能明白接下來所得到的答案。
「可以麻煩您盡快來醫院一趟嗎,稍早他們在縣道發生了意外。其中卓金永先生傷勢較為嚴重,需要有家屬簽手術同意──」
女子的聲音在這裡就莫名的到了段落,四周只剩下林彣萱一句:「妳怎麼了嗎」在耳邊迴盪。
直到回過神的時候,我這才發現拿著手機的那隻手早已垂了下來,話筒直直的發出切斷通話的嘟嘟聲。
「卓心諭……?」
一旁實在看不下去的彣萱作勢朝我走來。
「妳走吧……我沒事。」
「……」
結果想不到,在一陣寂靜之中最先奪門走出去的人是那個假裝沒事的自己。
──這波因為季節而滯留的風面,我想應該會讓不少人抓狂吧。
我的腦海裡這時不知道為什麼,閃過了這句氣象播報員所說的話語。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當時的自己只是想幼稚的找到個,足以怪就一切一切的原因罷了。
──
說真的,我恨極了醫院裡的一切。
「……」
乾澀的空氣裡總參雜著大小病人的哭鬧聲以及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氣味,若真要打個比方,我想加錯比例的美式咖啡大概就能代表這種感覺吧。那種使你一刻都不願意待在口裡的異味,或許便足以讓我撒手一切的大步離開這裡。
但現實總是殘酷的,並不可能因為你討厭某種氣味就能夠任憑自己行事。
簡單的一通電話,幾張寫著看也看不懂的字的白紙便輕輕鬆鬆喚我於此,且不得其門而出。
在手術房門口,我與大多數連續劇的女主角一樣,帶著百般交織的心情待在這裡。不過雖說是百般交織,但其實說穿了也只不過是親人與厭惡之間的拉扯。
……在裡頭流著血的他、使我心頭滴血的他,在別人底下工作的他、在家中做為人父的他。
想到這裡我便難掩神色地頷首垂頭。
「最好是給我一個交代……」
我這麼在嘴邊咒罵著。
就在我語畢的同時,一個踢著輕柔步伐的白衣女士走到了我的身旁坐了下來。
「卓心諭小姐……只有一些擦傷的卓金勇老先生已經轉到一般病房休息了。如果你有意願的話,我待會就可以替你安排去病房探望他──」
「謝謝妳的好意。」
我雖是故作神情,但還是用一板膚淺的語氣無情地打了護士回票。
「那……有甚麼需要再到櫃檯找我就可以了。」
被我這麼一說的護士顯然有些不知所措,簡單丟下這句話後便匆匆的起身離去。
用笑容送走遠離的護士之後,放在腿上的手心似乎比方才更繃緊了一些。
「還可以用走的人為什麼要假裝自己走不動呢……」
當然,我會這麼覺得也不單單只是因為兩者討厭的層次不同而已。
到醫院之後,我很快地便與處理事故的警官碰了頭。
經由他們的研判車禍只是一起單純因為天雨而發生的自撞意外,只是主駕座駛,也就是當時老爸的座位前方的安全氣囊似乎在撞擊的瞬間失靈了幾秒鐘,使得老爸受到了較大的衝擊力道因此換來的較重的傷勢。
聽到這裡的當下,我莫名的很想抱怨,如果命都有那麼一個固定的模式,壞到骨子裡的那些人也太好命了吧!
就在我不願再繼續往過往的記憶裡折騰的時候,高掛在大門上方的紅色號誌燈熄滅了,沒多久,手術室便走出了名一臉倦容的護士。
她冷冷地說到:「請問是卓銀永的家人嗎?」
我點了點頭。
「術後病人目前已經脫離險境了,但還是卓先生需要長時間的觀察,以防
其他術後後遺症的發生。」護士一邊說一邊打開夾鏈袋,從裡頭拿出了更多我看不懂的文件,「那麼後續的處理我們院方會和警方協助您辦理。」
語畢,那名護士便面不改色的施施然走開。
我翻著手上的那疊文件,不經意的與上頭幾個紅字對上的眼。
自撞車禍。
駕駛閃神。
這邊我便忽然感到不解,記憶中的老爸雖然平時有些冒失,但有多年駕駛經驗的人應該不太可能在精神不濟的情況下開車;當然,如果是被那個叫做卓金勇的傢伙給強迫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可是像卓金勇這類貪生怕死的傢伙也應該不太可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才對。
「…………老爸。」
頓時,我的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了一句似曾相似的畫面。
──原諒我。
消毒水的氣味在乾澀的鼻腔裡以一股難以忍受的氣息刺激著我。
我摀住的鼻息,強忍難受的感覺,試著替那樣的可能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但在最後我還是放棄了強求這理性的解釋。
……看來果真如彣萱所說的,凡事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可能。
半晌,一群醫療人員推著病床走出了手術間,速度不快,但在我眼裡卻是浮光掠影。
在病床閃過我面前的瞬間,我唐突的說出了這樣的話,似乎是希望老爸能夠在此刻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你是不是那個時候就計畫這麼做了……」
他當然沒能給出回應,但我終於瞥眼自己該走的路。
這個世界的合理與無理彷彿像是胚布上畫好炭線一樣,縱使有誤也難以有所變動,拿著針線的我們只能強忍著痛,怨懟的照著上頭安排好的路線前去。
──
隨著電梯,這還是我頭一回來到加護病房的樓層。
這裡的氛圍很特別,與其他樓層相比可以說是僅隔著一扇門的第二世界,這裡所打著的暖色燈光似乎是一種刻意的掩飾,掩飾四周傳來的死寂。
我嚥下了一口氣,試著想融入四周但踏出電梯腳步的聲好像不管怎麼壓低,都會破壞一切的不平衡。於是我硬著頭皮,快步走向護士所告知我病房的方向。
……做到該做的就快點回去吧。
急切地想要離開這裡的我是這麼告訴自己的。
嚥下了一口氣,我緩緩拉開病房的軌道門,本以為在那裡迎接我的會是幅令人心酸的景象。
結果殊不知病房裡沒有擺放任何的病床,裡頭只有一名似乎在等待些甚麼的護士坐在窗邊。
「……」
大概是查覺到走進門的我吧,護士側過頭來向我開口。
「小姐是不是走錯病房了?」
「呃,」面對她平淡的語氣我一時間頓了頓,「這不是卓銀永先生的病房嗎?」
「因為這間病房臨時安排給某位傷勢較重的患者,所以卓銀永先生被調去其他間了。需要我替你帶路嗎?」
「那還麻煩妳了……」
就在我準備掉頭走出病房的時候,護士突然一派輕鬆的開口,「但妳可能要稍等我一會。」
「……?」
她指了指牆上的掛鐘,似乎是在示意我現在還是午休的時間。
看到這裡,我不禁意的放下了緊繃的神經,深嘆了一口氣。
「……那我去櫃檯問問看好了──」
「真不好意思,今天負責櫃檯的人就在這邊喔。」
一邊說著,她一邊笑笑得從腳邊的提袋拿出了一只黑色的保溫瓶放在窗台上。
「妳大概在想為什麼不能找其他的護士吧。那是因為人員頻缺的關係,大多數的護士都同時身兼三兩個門診的工作;加護病房因為多以醫療器材照護病人,所以說人員的調度基本上會在出事了才會派增過來,而我會在這裡只是因為我本來就是這個科的負責人罷了。」
「……」
語畢,她便小心的將保溫瓶裡頭的熱湯倒到了瓷碗中,一瞬間病房裡多出了一股甜甜的氣息。
「紅豆湯……?」
「哼哼,這可不是普通的紅豆湯喔,這裡頭可是加了魔法,」她又拿出了另個瓷碗倒了一碗豆湯給我,「只吃過就知道了。」
「這樣好嗎……」
「沒關係沒關係,反正我一個人吃也無聊。」
「……」
看到這,我一知半解的轉過頭緩緩地朝她走去。
「您是卓銀永先生的親人嗎?」
「……我是她的女兒。」
「這樣啊……還真是辛苦妳了。」
「……?」
聽到她似乎明白些什麼說詞,我頓時間露出了狐疑的神情。
「啊啊──我如果猜錯的話先跟妳道聲歉,」她急急忙忙地澄清,「因為我感覺得出妳有點急躁,所以才會這麼覺得。」
「……有這麼明顯嗎。」,我嘆了口氣。
「嘛,畢竟我們做這行久了基本上都看的出來一些端倪。」
「端倪?」
「該怎麼說呢……」
深陷思考的她舀了一匙豆湯放進了嘴裡,一邊咀嚼一邊思忖著接下來的話。
「應該說……感覺單純與不單純有的時候是一體的。」
「呃……單純與不單純?」
「沒錯,」她放下了湯匙繼續把話說了下去,「單純的住院有的時候可以很單純是因為事故,也有的時候是因為某些難以告人的事情,若真要替這種感覺找個形容法……那應該就像是連續劇一樣吧。」
……因為某些難以告人的事情。
「而我所說的端倪也就是這兩者之間的差別。」
「……就是從我身上看出來的東西嗎?」
她點了點頭:「差不多。」
「但是卓……小姐?」她把話頓了頓,確認沒有叫錯之後才又開口,「卓小姐現在的模樣其實既使是一般人,我想多少也能感覺得出是不是碰上什麼事。」
「……」
聽到這裡我便嫣然收緊了眉間,「是啊……確實。」
「哎呀,多想也無益,今天也不是說因為妳而害了某人,就別在意了。」
我搖了搖頭,埋首低語。
「不……或許就是因為我害了他吧。」
雖然說決定一條路的分岔與否都來於自己,但老爸之所以會做出這種可能的決定,也全然是因為我和染舖,這是無法改變確切的事實。
「不過妳應該不是那個拿刀刺向他的人吧?」
「……」
看著我一臉鬱悶,護士輕輕聳了聳肩。
「在我調職來這間醫院前,有一個介紹我去這間專賣甜湯的病人曾經這樣跟我說過,沒有人該為某人負責……縱使是夫妻也是同理。」
「……」
「還記得那個年輕的病人有一次還這麼跟他的男朋友說過,」她把話頓了頓,「別因為某個人耽誤了自己的人生。」
……別因為某個人延誤了自己的人生嗎。
想到這,我不禁想嘲笑起自己。
在我的人生裡,似乎無時無刻的都在替某事而拚命,替某人而活著。
看來也不難怪彣萱會對我說出那樣的話了。
我深吸了口氣,思考著這一切。
頓時,一陣來電的震動聲突然傳遍了整間病房,似乎也正宣告著話題的結束。
護士低頭看了手機一眼,無力的嘆了口氣。
「好了好了,休息時間也快結束了。我收拾一下就帶妳去卓先生的病房──」
在她的話還沒說完的時候,我打了個岔。
「謝謝妳。」
她笑了笑。
「只是簡單帶個路,舉手之勞而已。」
──
在國道返家的路途上,我無意間翻起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塞進包包裡的手札。
「……」
也許是心不在焉又或是因為座位上頭幽微燈光的的關係,好幾頁曾經讀懂的段落在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霧霾難以清辯。
側過臉,我望向五楊高架橋下的點點燈火,嘆出無奈的氣息。
「爺爺,到底是為什麼當初為什麼執意要把染舖交給我保管呢……」
明明祖母家那邊的人有更適合的人選來管理,大姑姑也好二姑姑也罷,她們都應該是值得信任且很有能力的人;若就憑我喜歡染舖一事而草草決定讓我接手染舖……說真的我至今都還有所懷疑。
畢竟喜歡一件事情並不代表就有能力去保護一件事情。
「真希望爺爺能在手札裡提起這件事情。」
將注意力重新擺回書上的我天真的這麼盼望著,盼望著這些瞭草的字跡裡能夠替這一切的開始有所註解。
但面對眼前的無解,這陣感覺就像是點燃的火柴一般停留的並不是長久。
可就在這個時候,書上一小段工整的文字促使我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甚至連鼻息都差點停擺。
「……」
──欣敏,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再日記裡提起妳的名字了吧。
「……?」
我不解,這類似字句的出現照理來說應該是在書中的後半段才是。
但再繼續往下看之後我這才明白,這句話是開始也是另一段的結束。
欣敏,那一刻我才明白,妳之所以走了,那是因為妳比我聰明。
比我清楚,自己所謂的執著只不過是束縛自己的愚昧,是把自己困在一棵樹上且不停的催眠著自己外頭的世界並不屬於我。
但我這個老遲鈍太慢察覺了這一點。
長大的孩子們依舊留著我的血,一個愚笨執著的男子的血。
我以年邁的無能選擇自己未來可以走的路,只能繼續的守著這一磚一瓦,且無力、片面的期盼著孩子們別和我一樣重蹈覆轍。
不過,妳也知道我不是那種逆來順受的人。
我這個老頭子縱然清楚這點,但還是有義務讓他們還有他們的孩子明白那些該執著的事,該改變的事。
或許,唯有這條路是我後半輩子餘力可及的改變。
到這裡,清晰的文字便告了一個段落,隨後接上的便是一如往常瞭草的文字。
回過頭反覆地看著這些文字,頓時間方才存留於心中的疑問似乎或有或無的得出了解答。
「該執著的事……該改變的事。」
或許我至今都錯了,片面誤以為爺爺之所以把店鋪交給我照料是要我明白守本的矜持。
頓時間,一股慚愧的感覺浮上心頭。
「當初我果然不應該接下這間店的……」
我開始自暴自棄的說道。
而就在我深陷懊悔的時候,一通電話的到來似乎刻意的阻止了我。
拿起手機,上頭顯示著一個從未見過的號碼。
經過上次的事情後,我似乎開始對這類似的電話有所防備。
我嚥下了一口氣,謹慎的考慮著要不要接起這通電話。
最後還沒來得及做出決定的時候,來電的畫面便消逝而去,僅留下未接來電的通知待在重返平靜的畫面上。
本以為這一陣小小騷動會因此平息,但誰知道沒用多久,一封屬名工藝研究發展中心的簡訊出現在手機的畫面上。
「工藝研究發展中心……?」
雖然一瞬間不安的情緒有了緩解,可取而代之的便是一頭霧水的不解。
再三看了看屬名的單位,我這才發現這是小茵那時候在電話裡所提起的東西。
就在我做足準備要打開簡訊的時候,擇霖老師不是時候的打了過來。
「呦,妳應該收到訊息了吧。」
「老師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工藝研究發展中心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語帶氣憤的開口。
「因為我大學時期的舊識在裡頭工作嘛,所以那個時候就很雞婆的把多跟妳要的那匹布送了過去。」話說到這裡,電話的另一頭便傳來了罐裝飲料被打開的聲音,「誰知道沒幾天過後我就接到他的電話,說什麼有考慮邀請你參展的意願,我這裡也是覺得莫名其妙。」
「……所以你就把我的電話交給得對方?」
聽到我這麼說的他明顯有些為難的清了清喉嚨。
「總之,這不是好事一件嗎。」
「……?」
「能稍微替自己做些改變了;好了好了,就這樣,我人情就做到這裡了。」他把話頓了頓之後便沒頭沒尾的掛上了電話。
「這傢伙幹嘛沒頭沒尾的──」
就在我嘴邊還在抱怨這件事情的時候,腦子裡忽然閃過了某個可能。
「展覽……如果能夠參展的話,搞不好真的能替現況做出一些改變。」
如果能順理成章的搭上這班車,這或許真能夠成為改變一切的契子。
當然這樣的可能縱使有些荒誕、不切實際,但我同時清楚,這一次的機會若隨之而去,那真難保下次還有這樣的契機到來。
想到這裡的時候,擇霖老師冷不防發了一封訊息過來。
『我這個做老師的還不賴吧。』
我有些感慨的笑了笑,隨後在嘴邊抱怨:「多管閒事的傢伙。」
──
……看來我忽略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
就在我以為在隔日太陽升起時自己能夠順著心之所向,做自己已決定好的事情的時候。那些該來的阻擾還是來了。
在打掃店門前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瞄到了遠處三名光是看上去就知道不好惹的惡煞,他們正肩並肩的朝這邊走來,似乎正討論著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
「……」
我握緊了手上的竹掃把,心中很直覺得明白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事情。
一位帶頭的男子在很遠的地方便朝著我這喊道:「拍謝吼,哩丟係頭家?」
看到這裡一道涼意便順著腰脊一路涼了上來,頓時我整個人像是恐怖片裡的女主角一樣,想要整個人使盡全力的逃跑。
但我清楚現在要是逃跑,那些更可怕更麻煩的事情只會更快的發生。
於是我鐵了心,站定了腳步正面迎下這場即將迎來的混亂。
「我就是,請問怎麼了嗎。」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聲音的模樣。
「這樣一早來打擾妳是有那麼一點不好意思啦,但是吼,聽有人說妳想要謀財害命,所以想說過來問個清楚。」
「……謀財害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一開始我還有些不解男子這番話的用意,語帶不解的開口。
「沒有搞錯沒有搞錯,就是這間店沒錯,」男子拿出了香菸毫不忌諱的在我面前點了起來。
「……?」
「不說話我就繼續講了吼。然後啊不就還好沒給他得逞,人只是小傷在醫院裡面休養,所以吼,我們今天要是沒有得到一個合理解釋……我看這間店是需要重新裝潢一下了。」
當下聽到這裡我便有了頭緒,很顯然的這些人不是閒來無事找麻煩的地痞,更不是誤會了什麼。
單純的就只是卓金勇這個人無聊且幼稚的報復手段罷了。
「當然,我們也不是來鬧場的,只要你能夠給我們一個合理的解釋吼,讓我們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們就不為難妳。」
「這樣嗎。」
雖然嘴上是這樣草草帶過的,但我老早就在心裡頭抱怨,這群人到底再睜眼說瞎話些什麼。拿著球棒跟油漆噴灌卻在說沒有鬧場的意思,我這還真是長了見聞。
「如果你們說是想要替卓金勇來找碴,我想大概可以省省力氣回家了,因為我與這件完全沒有關聯。」
「沒關聯?那為什麼別人說得一口肯定是妳策劃的啊?」
「所以才說是誤會了什麼。」
聽到這陣咄咄逼人的問話,我心裡其實真的很想大聲的說出口,這些答案你們應該早知道了不是嗎!?
我握緊掃把的那隻手一時間又更繃緊了一些。
……所以我才討厭跟道上的兄弟說話,遇到那些難以溝通的人縱使用盡千百種的方法妳也無法把話給說清楚。且最可悲的還是會因此越抹越黑。
「我聽的不是很清楚,」他捻熄了香菸,表情整個人扭曲在一起,「一直在說誤會,這樣是可以解決問題嗎,蛤!」
頓時,壓跟著放棄理論的男子大聲咆嘯,害得我退縮了幾步。但在畏懼之餘,我也將另一隻手伸進了口袋裡握起了手機已備不時之需。
「所以我看妳是默認這件事情了吧,阿明,我看你現在就打給小子們過來把這裡稍微──」
「要是你們真的打算鬧事,我會去報警的。」
我顫抖著聲音說道。
「給妳去報,笑妳某膽啦!」
男子語畢的同時便拿起同夥的木棒朝著店面的櫥窗甩去,雖然力道不足以將整片玻璃敲個粉碎,但也因此留下了蜘蛛網狀的裂痕。
「……」
「喂,現在就打電話過去叫人來──!」
就在場面開始往難以收拾的方向進展的時候,幾個年輕人從惡煞的身後走出了身影。
本來擔心是惡煞早叫好來圍事的小弟,但在聽到一陣熟悉的疑問句時,我便有種鬆口氣的衝動。
「請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知道為什麼,秋風這個人似乎總會在最緊要、最不緊要的關頭出現攪局。
「有關你的事嗎?」
「嘛,那邊那位老闆娘是我的朋友,如果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的話我們和她還有約在先。」
「少年欸,啊目珠係沾到屎沒看到我們正在喬事情嗎?」
高秋風整整一個頭的男子就這樣轉過身用下巴指著他說道。
「是有什麼事情很急著現在處理嗎。」
「嘖,我看先處理你這細皮嫩肉的奧少年好啦。」
丟掉了手上的木棍,男子不懷好意的亮出了拳頭,耍狠似的在胸前折起了手指。
看到這裡的我直覺性的開口。
「等一下,陳秋風你就別繼續說下去了,快點跟人家──!」
「這就免了吧。」他語態從容的說道,「反正這也只是小事情,卓老闆娘就別操心了。」
「很會嘛──在女人面前耍帥。」
就在男子一番嘲諷之後,他朝著秋風了臉上招呼了一拳過去。
一瞬間,在秋風的眼鏡被擊落的時候,空氣像是被凝結似的,沒有分毫的聲音露出頭角。
但讓我意外的是,連同惡煞男子的動作也因為這一拳而停歇。
過了一會,秋風擦去嘴角的血絲,又一次露出了從容的笑臉。
「就說別操心了吧。」
……少老闆?
男子的開頭說的是我一頭霧水。
「想不到這麼多年之後再見是以這樣的方式。」
「……」
只是說到這裡惡徒一時間便啞口無言,整個人呆愣在原地。
「想不到你居然找了這樣的工作,還開心嗎。」
「不……」
沒多久,惡徒便突如其然奮力的折下了腰,那副樣子就好像是小弟得罪了不該得罪的大哥一樣,彆扭的可以。
「我……十分對不──!」
就在他準備要開口的時候,秋風一個箭步上前摔倒了高了他整整一個頭的他。
「當初跟家裡的人都以為你是個有骨氣的人,離開之後肯定會做出改變才對。結果你居然自甘墮落到淪為圍事混混,看來是我們都太高估你了。」
被秋風持續教訓到這裡,一旁的小弟當然開始忍不下去沒緣由的叫囂,且就在兩人準備往秋風衝上去的時候,絆倒在地的男子大聲喝止。
「你們要是出手,絕對會有人不放過你們的!」
被制止動作的兩人起初是沉默,但沒用多久便忿忿不平的開口:「為什麼,你就那麼甘願這樣挨著這瘦皮猴罵嗎。」
「都給我閉嘴,反正他就是有這個本事!」男子嚥下了一口氣,「不想要惹禍上身就快走吧。」
「可是──」
「幹,是聽不懂人話嗎,我叫你們快點回去!」
男子這次的吆喝認真到連在一旁的我都不禁嚇出了一聲冷汗。
「嘖……靠北。」
丟下了一連串髒話的跟班鳥獸散的各奔東西,現場便只留下還不敢抬起頭的男子還倒臥在原地。
秋風看見這副景象不禁無奈的嘆了一口氣。
「講義氣的個性到是沒有改多少呢,王屏。」
「少老闆……如果要請罪的話就算我的,那些人什麼也沒做。」
「你我也不是從前的關係的,剛才我們已經一人一次互不相欠,所以就別說什麼請罪不請罪的了。」
「不,對恩人出手我實在……」
名叫王屏的男子說到這裡愧疚的將頭整個磕在地上。
「已經離開的你已與我們家已經沒有半絲瓜葛,而且在知道你現在的處境,我更確定我已不是口中所說的恩人。」
「……」
「王先生,請走吧,別再出現了。」
聽到這裡,他默默地撐起了身子,邁開步伐的時候還是維持著低頭的姿勢。
「啊……對了,如果可以的話能麻煩你請水電工來把玻璃修一修吧,這樣人家可是很難做生意的。」
「……」
男子頓時停下了腳步,只是他並未回頭。
「下次見面,我希望你會是不一樣的人。」
在話結束之後他顫了顫雙肩,沉默的快步離去。
「陳秋風……」
一直處於旁觀者的我見到麻煩的人揚長而去之後便擔心的上前關心嘴角還留有血絲的秋風。
「妳看吧,事情和平落幕了。」
雖然臉腫了一塊,但他還是以一板輕鬆的態度對我笑道。
「什麼沒事,我看剛剛挨那拳也是夠嗆的。」
站在秋風身後的友人聽完之後調侃。
「嘛,至少我喜歡的地方沒有什麼大礙這樣就稱得上是和平落幕啦。」
「行行行,如此從容面對暴力只能說不愧是陳秋風先生了。」
「別說的好像我習慣似的。」
明明才經歷過一場衝突,但是看著眼前的這群人談笑風生心裡總有種微妙的感受,好像他們活在其他不同的世界一樣,對事有著截然不同的觀點。
「不過……剛才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那些人就這樣離開了?」
「關於這點嘛──真的要說起來可能有點麻煩,之後有機會在聊吧。」
「……」
「總之這件事情就先到這裡吧。關於前陣子沒有音訊是因為我回台北一趟了,為了說服這些人我可花了好一些時間。」
「是關於取音的事情嗎。」
「沒錯,事實上我們一直很想記錄下關於這片土地即將消失的聲音。」他把話頓了頓,「藍染這類的技藝是我們老祖宗留我們的禮物,其中自然蘊含著許許多多的祕密等待我們去發掘。最初我之所以會說染舖的聲音很特別,或許就是覺得身為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我們,有義務明白自己的過去吧……」
「只是為了這件小事?」
我有些詫異的開口。
「不,這絕非小事,畢竟我們再向前之餘也該清楚自己的根,若是忘了這點繼續活在這片土地,那豈不是太過羞恥了嗎。」
……向前之餘有該清楚自己的根。
聽到秋風侃侃而道的這番話,心裡頭頓時有種悄然的感慨。
當然,這並非全然說明了我此刻的處境,這句話似乎也述說了我至今不曾懷疑過的事情。
在看懂爺爺手札之前,從前的我總看向眼前的事物,而完完全全的忘了已經發生的事物是鐵錚錚無法改變的,且我們怎麼丟都丟不掉的根本。
而當下雖然自己沒有發覺,但在這個時候我才慢慢地明白我該如何說起關於這段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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